北京:喜上“莓”梢
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从北京城区出发一路向西北,在延庆东部山区一个名为韩郝庄的村子里,一颗颗草莓长势正旺。红颜、章姬、圣诞红、白雪公主……一路边采边吃,前来踏春的游客无不发出赞叹——
“甜,真甜!”
颗颗果粒饱满、香甜可口的草莓,蕴涵着满满的科技味儿。
2021年,一间科技小院在韩郝庄村扎下了根,北京农学院生物与资源环境学院副教授杨明峰带领学生,面向当地种植户的生产需求,对草莓开展了脱毒育苗、病虫害绿色防控等现代生物技术的研发。
两年来,科技小院的师生把实验室搬到田间地头,把农家院当作自己的家,为当地培育出一批批不施化肥、不洒有害农药的绿色有机草莓。
莓棚笑声
三月中下旬,草莓进入旺果期,韩郝庄村的草莓大棚里,种植户李跃奇正在忙着收获。“今早接到老客户电话,点名要‘圣诞红’,20斤一盒的要20盒,我赶紧下地,采最新鲜的大果给客户快递过去。”李跃奇猫着腰,一手拎着果筐,里面还细心地铺了一层软纸防压,一手在茎叶间拨动,挑选个大鲜红的果实。
春日清晨,微风拂过仍能感到一丝寒意,但在草莓大棚里,相对封闭的空间使温度比外面明显高了许多。埋头摘了一会儿,李跃奇的额头就渗出了汗珠,但他嘴边的笑一直没停。“自从前年,村里开始改变种植思路,走精品有机草莓种植路线,采摘、分拣、打包、邮寄全部是种植户亲力亲为,品质一点都不打折扣。”他笑着说,“累是累点,但只要见效,都值得!”
这些改变,多亏了韩郝庄村新来的几位“村民”。2021年7月,北京农学院杨明峰师生团队在村里建起了科技小院。一间简易实验室、一个多功能车间、男女宿舍各一间,就是小院的全部“家当”。学生长期驻扎小院,教师杨明峰开展“走教”式教学,在学校教学科研工作之余,得空儿就来小院看看。
当下,杨明峰正带着学生在小院的草莓大棚里开展科学实验。顺着李跃奇手指的方向,记者看到,大棚深处蹲着三位身穿白色实验服的人——中间捧着一个便携式笔记本电脑的就是杨明峰,他身边的两位是驻扎在小院的学生。这次到小院授课,杨明峰专门从学校带来了一台新“教具”。
“仅凭感觉判断草莓长得好不好、甜不甜,这不科学。”杨明峰在草莓地里就地取材,指着身边一片发黄的茎叶耐心讲解,“你们看,这片叶子看着只是有点发黄,但背后反映的是缺少营养元素,或者根部已经被病虫害侵蚀,这时再去补救就来不及了……”
怎么提前知道作物当下的生长状态?这台光合作用测定仪就能“看透”叶片。左手怀抱着电脑,右手握着光合仪分析器,杨明峰将一片叶子轻轻夹在分析器中间,待红蓝光源亮起,约30秒后,一连串数据出现在显示屏上——“主要看光合速率的数值,”他轻点着屏幕上的数字解释,“这是单位时间内叶片固定二氧化碳的量,通过光合作用,叶片将营养物质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果实,植物生长状态越好,光合速率越高,果实就越大越甜。”杨明峰身旁的研究生崔武琦侧着头边听讲,边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下重点。他的研究课题就与草莓地里的绿叶息息相关。“刚来到科技小院的时候,我听李叔抱怨过有一片草莓叶片长不好,除了会发黄还会长白色的物质,像发霉了,果也结不好,拿到实验室化验才知道,草莓患了‘白粉病’。”崔武琦接过话茬,向杨明峰汇报自己近期的科研进展:“我想,能不能通过叶片免疫反应,帮助草莓提高抗病虫害的免疫力。”
种植户的一句无心抱怨,让崔武琦有了灵感。于是,他从李跃奇的草莓地里“讨”来二十二垄正在生长的草莓,进行实验。大棚深处,二十二垄草莓六垄一组,每组之间有两垄的隔离区,分别插着“空白组”“清水组”和“绿叶生防组”的标签。“空白组的草莓不做任何处理,清水组喷施清水,绿叶生防组喷洒绿色农药,通过调控成分含量,观察虫害防治的有效性。”
崔武琦所说的绿色农药,是一种新型的绿叶生防剂,成分均来源于生物和植物体内的化合物,相比于具有化学成分的普通农药来说,更加绿色、健康、无污染。科技小院常用的绿叶生防剂,就是由虾蟹壳中提取的天然物质合成而来的。
每天将绿叶生防剂喷在草莓叶片两面,观察草莓生长趋势,崔武琦很快发现了变化。翻开实验报告,株高、茎粗、叶片等条目清晰可见:“第一周:三个对照组的草莓外观尚无明显差异”。然而,从第六周起,“空白组”“清水组”均出现了令种植户头疼的白色粉状物,而“绿叶生防组”依旧长势喜人。
目前,他正在调整绿叶生防剂的配方成分,以达到最好的杀菌效果。
忙碌间隙,种植户李跃奇搬个小板凳,坐在草莓垄间“偷师学艺”。“有挺多行话听不懂,但多听多学总没错。”李跃奇直言,起初拿出一块地给学生们做实验,心里有些“打鼓”,担心使用新型农药,会影响草莓产量。“但看着他们精心对待每一株小苗、每一颗草莓,比我自己都上心,就慢慢踏实下来了。”
莓苗脱毒
绿色有机,正在成为这间“草莓”科技小院的关键词。“做这件事,不光嘴上说说,还要对草莓培育、生产等进行全流程的精准把控,保证在任何一个环节都不使用化学肥料和有害农药,同时产量和品质也得跟上。”杨明峰说,决定发展绿色有机草莓,还源于韩郝庄村的“乡土情结”。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韩郝庄村在田地里建设了联排大棚,开启了草莓种植之路。“由于村里没有自己的草莓品种,种植户只能在每年八月定植前,到市场上购买草莓苗,种植技术也比较粗犷,传统的农药化肥都用上了。”杨明峰了解到,几十年来,韩郝庄村草莓产业的发展一直不温不火,论名气比不上外地的丹东草莓,论鲜果口味也没法和昌平草莓比,草莓产业发展一度陷入瓶颈。
转机始于一次偶然的实地调研。杨明峰敏锐地发现了延庆区独特的气候优势。“草莓喜冷凉,相比于昌平,延庆的海拔和纬度都更高,气温相对较低,昼夜温差大,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种出的草莓理应更香甜。”他说,延庆的地理位置优越,将来有望发展夏季草莓,使采摘期得以延长。
在此之前,杨明峰团队就和以育苗专家钟传飞为首的北京市特色作物创新团队合作,开展草莓三级育苗体系建设,这也为延庆草莓育苗产业的发展提供了可靠的科技支撑。他们大胆地将草莓种植“一切归零”,从脱毒育苗开始做起,试图解决灰霉病、褐斑病、红蜘蛛等病虫害频发的问题,突破严重制约草莓产业发展的瓶颈。
在北京农学院生物与资源环境学院楼三层,有十余间教室,这里是杨明峰师生上课和做实验的地方,其中几间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光。“这种特制的灯带会发出特定的光谱,对种苗的健壮生长有促进作用。”跟随杨明峰走进实验室,迎面排列着多个高大的组培架,上面密密麻麻放置了近4000个植物培养基,按照不同实验分不同区域——“红颜”脱毒苗生根、热处理结合茎尖培养、果树组培快繁……每个组培瓶下都贴着标签,清楚地记录着实验的品种、温度、时间等信息。
楼道尽头的一间大教室里,摆放着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复杂仪器和显微镜,在培养基中培育出的优质种苗,将被送到这间实验室里,供师生进行下一步实验。
“草莓的病毒传播有个特性,茎尖上新长出来的分生组织病毒难以侵入,如果一株草莓苗被病毒感染了,那唯一‘干净’的部分就是茎尖分生组织。”杨明峰伸出手指,模拟草莓苗上的枝杈,在指甲盖尖不足1毫米的部分,就是草莓茎尖,“从这里入手,帮草莓苗去除病毒,也就是我们在专业上说的‘脱毒’。”
边走边比划,杨明峰将记者带到一个大操作台前,生物与医药专业研究生薛添天正在为草莓茎尖“做手术”。她身穿白色实验服,佩戴防护眼罩,将镊子和切割刀在燃烧的酒精灯上燎过一遍,向记者介绍:“脱毒,首先要保证操作过程中无菌无毒,这个无菌操作台特制了过滤病菌的滤网,无菌气流一直循环吹,确保操作台内环境干净无菌。”
随后,薛添天从保温箱中取出已经预处理好的约3厘米长的草莓茎尖,放在显微镜下,找到茎尖上幼嫩的分生组织,将其小心剥离开来。
用一句话就可以简单概括的实验过程,在实际操作中却要花费近一小时。一名学生扎在实验室一整天,手快的能剥出十几个茎尖分生组织,不熟练的还有“手术”不成功的可能。
“光是寻找茎尖就不容易,它的最佳直径在0.2毫米至0.5毫米间,跟头发丝一样细,想要看到必须用高亮度的灯光照射,盯一会儿眼睛就刺得不舒服。”薛添天将视线从显微镜上移走,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休息几秒钟后继续工作。她一手握镊子,一手拿切割刀,拨挑拽切,相互配合,一系列动作无比精细。
被剥离出来的茎尖分生组织,犹如新生的婴儿,干净纯洁未被病菌侵害,还继承了母株的优良基因,是育苗的绝佳选择。
“在脱毒育苗的全过程中,剥茎尖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甚至只能算是育苗的准备工作,后续还有初代诱导不定芽、继代增殖培养、生根培养、炼苗移栽、病毒检测等多个阶段。”杨明峰说,两年来,他将4万余株实验室培育出的脱毒优质种苗免费赠送给了种植户,帮助他们繁育更多绿色有机草莓。
草莓蝶变
两年来,杨明峰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给科技小院配几台专业的实验设备。“有些实验对设备、环境等要求高,需要借助专业的工具完成,学生们常常奔波于学校和科技小院间,有时往返3小时,只为了验证一个数据。”
他常跟学生念叨,在实验室和在地里做研究,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从招生时我就给他们打预防针,研究这行不能怕吃苦、怕劳累。”杨明峰话锋一转,欣慰地笑着说,“还好,从没听见过一句抱怨,学生们好像也乐在其中。”
趁着周末,刚刚从科技小院顺利“毕业”的研三学生于海涛主动要求,搭杨明峰的车回科技小院看看。今年年初,他为科技小院专门研发的草莓“疫苗”绿谷一号正式投入使用,这次回访,他希望调查种植户的使用情况,为技术改进做参考。
“绿谷一号是一种可以应用于螨害防治的新型杀螨剂,作用机制有点像给草莓‘打疫苗’,通过喷洒激发植物对螨虫和虫卵的触杀效果,实现多靶点的杀虫作用。”于海涛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喷壶向记者展示。喷壶里面的液体微微泛着乳白色,表面张贴的产品标签上,组方成分按照一定比例调配,主打绿色环保。
一个个成分听上去颇为专业,但让大多数人尤其是村里的种植户们理解却并非易事。其间,还闹过“乌龙”——
去年3月,于海涛作为新人刚来到科技小院,就碰上了上门求助的村民祁向娟。一场春雨过后,祁向娟家大棚里的草莓害了虫,叶子蔫了,背后爬满了芝麻大的红蜘蛛,就连刚长出的果尖都被蜘蛛网紧紧缠住,像一把张开的伞挡住了生长的去路。眼瞅着即将成熟的草莓干瘪下来,祁向娟急得把土方子和新农药都试了个遍,也没能控制住红蜘蛛的迅速蔓延。
于海涛得知情况后,马上赶到草莓大棚,一边观察一边给正在学校上课的导师、科技小院副教授成军打视频电话。“离近一点儿,让我看看匍匐在茎上的是什么。”电话那头的成军凑近屏幕仔细瞧,“上面的小颗粒,不像是腋芽,倒有点像虫卵,你看看是不是透明还有点儿泛红?”经过一番“远程会诊”,成军判断,红蜘蛛之所以来势汹汹,是因为虫卵已经对种植户常用的化学农药具备了抗药性,虫卵在潮湿的环境中前赴后继的孵化,施药也挡不住。
找到病根儿后,于海涛立马回到实验室,调配新型农药。“说是农药,实际上是一种绿色环保型药剂。”杨明峰反复说,“不能为了杀虫,不顾环境保护和绿色发展。”
在老师的指导下,于海涛选用了一种植物源化合物——法尼醇作为药剂的主要成分,它可以从30余种植物内提取,不仅有杀虫作用,还能作为性激素,对体内含气味结合蛋白的蛛形纲、昆虫纲等动物具有趋避效果。同时,他还向药剂中添加其他成分作为辅药,形成复配剂,以增强药效、减缓抗药。
在实验室中经过严密的论证,于海涛选出二十九组复配配方,对每种配方进行三次测算后,最终得到了优化的配比条件,并将药剂命名为“绿谷一号”。
然而,真正把绿谷一号带到草莓地里,于海涛才发现,在实验室得出的“最优”方案用不了。
“和种植户沟通后,我才发现,他们一般会养殖一些蜜蜂,通过蜜蜂来完成草莓授粉。”他指着大棚门口一个不起眼的木蜂箱说,“这些蜜蜂的存在,改变了药剂调配的思路,要考虑药剂对蜜蜂授粉有没有影响。”于海涛立马动起脑子,重新配比,又经过反复的实地试用,这才最终确定了药剂配方。试用一段时间后,种植户们都反映,喷洒绿谷一号后,红蜘蛛少了很多,也没有影响蜜蜂授粉,它们依旧辛勤地工作。
听说于海涛这次回到村里做调查,祁向娟一大早就等在科技小院门口,“自从用上了绿色杀虫剂,红蜘蛛防住了,果还比原来更大更甜了。”她将一筐新鲜的草莓塞到于海涛怀里,笑着说,“多亏了这帮高校来的师生,让我们韩郝庄村的草莓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
纸上谈,终觉浅。经历了这场“乌龙”事件的于海涛也终于理解,老师为何不厌其烦地嘱咐他们,将论文写在大地上。
在高校“绿色科技”的加持下,韩郝庄村草莓产业实现了“蝶变”:草莓产量由此前的一年亩产不足4000斤,增加到超过5000斤。科技助力提质增收,销量和收入都翻了番。
未来,师生们还计划通过网络帮种植户打通销路,“从拍摄图片、编辑文案,到申请网店、联系物流,都在稳步推进,学生们摸着石头过河,特别有干劲儿。”杨明峰欣慰地说,“看到这帮孩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希望通过科技小院,把农业科技带到田间地头,培养更多有情怀、肯吃苦的高素质农业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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